原标题:高分文艺片被骂,冤不冤?
《永安镇故事集》上映已两周,目前票房还没有突破300万大关。本来这是一部在戛纳国际电影节和平遥国际影展都屡获好评的影片,但在国内只获得如此少的关注度,未免有点反差。这次票房失利,除了与档期不佳有关,还与宣发方式的失策脱不开关系。
近期文艺片宣发屡屡发生与观众期待错位的现象,不少非文艺片目标受众,因为“误导性”的宣发进入了影院,最终期待落空而对文艺片报复性差评。近日南都记者采访了本片编剧兼主演的康春雷,在采访过程中,他谈及了整个创作过程和创作理念,也对近期文艺片的受众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。到底是要“面对观众还是背对观众”,这是所有试图拍摄文艺片的创作者,必须考虑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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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周写出剧本并不意外,也不值得夸耀
南方都市报(以下简称南都):《永安镇故事集》由你和魏书钧导演共同编剧,哪些桥段是出自你的手笔?
康春雷:比如第一个故事里加入的吸奶段落,那是老魏(魏书钧)加上去的,他结过婚有孩子,间接经验比较丰富;而陈晨去她老同学家里那场戏是我加进去的,那场戏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写,就看了很多遍洪尚秀的《独自在夜晚的海边》。实际上,我们并不是他写一部分我写一部分,而是聊完整体的架构之后,我用了两天时间梳理出来一个六十多场戏的分场,他会再写一写。互相润色,互相激发,很难说具体某个段落是谁写的。
南都:这样的话,你们会因此产生意见冲突吗?
康春雷:其实到了这版故事,我们几乎没有冲突。我们处在一种比较兴奋的状态,可能是针对某个词儿有不同意见,但是最后几乎就不用争吵差不多就能说服对方。
南都:现在我们看到的故事,其实是一个写了6年的剧本被推倒后,在开拍前很急忙赶出来的,能否描述下当时的情景?
康春雷:这是我们到拍摄地之后出现的状况,我开始的剧本具有一定的心理空间描写,但它不是心理动态的描写。我认为它有一种心理真实,或者说有一种寓言性,跟写实是不一样的。老魏是一个比较注重写实的人,所以修改的过程就像电影里说的在给裤子打补丁,可是最后无论怎么打,这条裤子都不是一条完整的能够穿出去见人的裤子。我们每天都在房间里聊剧本,可是都有点束手无策,有点聊不下去。我能感觉到老魏不兴奋了,我也有点。拍摄的人是老魏,如果他都不相信故事,那怎么去操作呢?我们到了后期几乎就是聊一会儿就得下会儿象棋,有点想要逃避问题。但下几把还要回过头来面对,我也能感觉到他应该也有点压力。
南都:但最后还是用两周赶出了一个新剧本,这是怎么做到的?
康春雷:电影里有三个故事,比如说第一个故事是有一个原型在我们酒店后院,我们观察小镇的生活,没事出去小镇逛一逛,看看这里人怎么生活,这些好像都在辅助我们完成故事。还有我和老魏从认识之初经常聊起的事情,都在帮助故事的完成,有一种一开始就在为剧本做准备的感觉。我觉得两周写出一个剧本并不意外,也并不值得夸耀。我们把旧剧本推翻之后,我们能够抓取的必须是我们熟悉掌握,材料丰富的东西。
南都:当初创作了6年那个剧本,后续还可能使用吗?
康春雷:制片人已经把那个故事的版权还给了我,我现在正写成小说,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。目前还没有计划发布的时间,还在和出版社谈,故事是发生在2003年的小镇故事。
南都:你是一个靠自学成才的编剧,回顾自己的编剧之路,你想对那些跟你一样想当编剧的新人说点什么吗?
康春雷: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对抗什么,然后在对抗失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失败的愉悦感,我们会沉浸在失败里,因为失败会让你有一种痛苦的英雄主义情结。但我希望正在做编剧或者试图做编剧的朋友,能够摆脱这种沉浸在失败里的愉悦状态,要真的去做事,而且要把事情做出来。
南都:现在你有了作品后,编剧的职业生涯有往上走的趋势吗?
康春雷:我现在能感觉到一些,见的人和相处的圈子可能稍微有点不一样了,但只是职业的选择可能会更多一点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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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演具有哲学意味的变态狂
南都:电影中那位也叫“春雷”的角色,有哪部分人设是你本色出演?哪部分人设是与你不符的?
康春雷:先说不符的,我觉得片子里那位编剧很执拗偏执。片子出来之后经常有人给我发私信,以为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认为我也很希望能够改变人的生活。但我常常觉得,这位编剧也许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大,他如果企图指导别人的生活,在文艺作品里还好,但这种理想主义是要警惕的,我在生活里不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。还有,我不抽卷烟,也不是阿根廷球迷。
而比较相似的部分,我摘取了自己的一些经历,把这些经历赋予到人物身上,比如我确实像电影里那位编剧写过很多剧本,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了。我确实也很喜欢契诃夫和摇滚乐。这些是我的部分个人经历作为材料进入人物,而不是作为形象进入人物。
南都:第三个故事里,互相不对付的导演跟编剧分别喜欢嘻哈和摇滚,这是不是你们的调侃,觉得喜欢摇滚的跟喜欢嘻哈玩不到一块?
康春雷:滚圈和哈圈互不对付,当时好像这个现象不太显著。有些嘻哈音乐的词写的就是自己吹牛,要不就是有钱,要不就是有别墅。我也跟老魏开玩笑聊过一次,说嘻哈音乐怎么就天天给自己吹牛,摇滚乐听众可能是生活不如意的人,有些悲愤的人可能会更喜欢摇滚乐。对我们来说,这些东西也还是材料,这种特别表面的现象并不值得去煞有介事地去书写。电影里的摇滚和嘻哈像两件衣服一样穿在这两个人物身上,有助于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。
南都:你扮演的角色有大段专业化的对白,你一气呵成的演绎非常自然,当初写下这么多非生活化的对白时,有没担心表演时会让观众出戏?
康春雷:写剧本的时候没有决定是我演,所以写的时候没有考虑演的时候怎么办。至于出戏的问题,可能大家对影视行业的从业人员不是特别熟悉,一部分从业者私下里聊天就是这样的。这些对白对我们来说是写实的,我们只能保证写实性,我们没有办法再去考虑观众怎么理解,观众对电影行业是否有误解……我们没有办法顾及,我们是以写实的方式在处理台词。
南都:你是否满意自己在电影中的演出?未来会不会在做编剧同时,也试着多演戏?想演哪种角色?
康春雷:最初看前一两遍的时候就是尴尬,然后再看就觉得还挺满意的。可是你看到七遍八遍乃至第十遍的时候,看太多遍后会看到好多瑕疵,发现好多当时能处理得更好的地方,所以过程是有变化的。
我蛮想演变态的,那种具有哲学意味的变态狂,我觉得特别有挑战性。我在《河边的错误》里确实演了一个有哲学意味的疯子,但是那个故事里对疯子的展现,我的表演空间可能没有那么大,好像还没有那么过瘾,所以我蛮想再过一次瘾。
南都:你想演的变态角色是像汉尼拔跟小丑之类的吗?
康春雷:再哲学意味一点,或者说再抽象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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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底要面对观众,还是背对观众?
南都:第三个故事里导演和编剧两个人物分别持有自己的创作观,你个人更倾向于哪个角色的观点?
康春雷:我觉得这两个人物实际上都有些偏执,现实中可能大家都不是这样的,都是处在某种中间的灰色的状态里。我认为导演和编剧两个人物都是两种形式的自大,导演就不用说了,我觉得这个角色是个虚无主义者,他不相信创作和生活直接能产生联系。可是像我刚才说的,编剧如果认为一部电影就能改变人的生活的话,这也是某种形式的自大,我觉得是做不到的。我总提“他者”的概念,创作者能做的,就是让观众在电影里看到和自己形状、身份、阶层、地位和性别都完全不同的人的处境。如果观众看到了,在这个越来越坚硬的世界里,可能人的内心会变得柔软一点。这是我期待这部电影能做到的。
南都:你似乎对偏执的人有一种忌惮,因为现实生活中见识过这种人的可怕吗?
康春雷:我觉得不用自己去经历,我们有很多的间接经验能说明一些问题,狂热的理想主义者和狂热的、全然的、绝对的虚无主义者,实际上都是个问题。
南都:电影里那句名台词“这是我们最接近电影的时刻”,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?有没经历过这种时刻?
康春雷:这是老魏先提的一句,在我们还没有写剧本的时候,好像是在影片的开幕仪式上,我又提了一遍。这句台词其实是调侃玩笑,作用在故事里你会觉得有点荒唐,包括他们说“一切为了华语电影”,还有制片人和导演的那场对峙的戏,他们正好拿了一兵一卒,就是最不起眼的工种。实际上我们没有觉得这是很严肃说出来的台词。我们觉得这是一种调侃,是一种讽刺。
我们的电影在平遥国际电影展放映的时候,那是我第一次和观众坐在一起看这部电影,我当时觉得,这部电影真的像一颗小石子一样落入观众心里了,然后又各自在观众的内心发酵,重新赋予意义。如果问我“最接近电影的时刻”,我觉得可能是那个时刻吧。
南都:《永安镇故事集》在黑色幽默之下有一种悲凉感,这些悲凉的底色是不是你坎坷心路历程的投射?
康春雷:这里面有个误解,就是创作者和最终呈现出来的电影之间的关系,它一定有内在的关联,就像我们说什么性格的人写什么样的东西一样。可是关联好像不会那么表面化,或者说不会那么容易被分析,对我来说感受到那种悲凉或者无奈、困境,这肯定跟我自己有关,但不一定跟我的经历有关。
南都:支持你在这个行业做下去的力量源自哪里?
康春雷:支持我做下去的最大原因是我不太会做别的事情,我想过转行,但是每次聊到最后,我就觉得除了这行,别的也不一定能做好。如果说有什么力量的话,对现在的我来说,稍微被一部分行业内的人知道了。而且可能我还有点表达欲,对世界还有话说。这种想表达的强烈欲望,让我还能做下去。
南都:写完这部电影的剧本后,你还有什么想表达的吗?
康春雷:我有非常多想表达的东西,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表达不完,各种领域都有。我非常想写一部纯爱片,我前两天看《春光灿烂猪八戒》,非常感动。我的感动倒不是因为那里面的情节,有一些情节已经非常落后了,但是我会被它的纯爱所打动。我记得戴锦华老师说过,为什么现在爱情片越来越少了,因为爱情是属于浪漫主义领域的东西,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匮乏,可能不太相信浪漫了。我如果能做一部爱情片的话,好像还能去表达浪漫主义的东西。
南都:你和魏书钧导演还合作改编了余华的《河边的错误》,改编剧本跟原创故事,对你来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?你更倾向于哪一种?
康春雷: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。我记得郑钧说过,他有过一张改编的专辑,改编一点也不比原创省事,我的感觉也是这样。比如原创的材料可能是来自新闻,来自自身经历,或者来自间接经验。非原创的改编,可能你的材料来自原著小说,只是材料不同。创作的手段、方法技巧没有那么大的差别,难度也是差不多的。
南都:近期文艺片宣发屡屡发生与观众期待错位的现象,不少不那么喜欢文艺片的非目标受众,因为期待落空而对文艺片报复性差评,你是否担心目前文艺片宣发会招来反噬?
康春雷:我们的片子里一直在强调“我面对观众还是背对观众”,我觉得文艺片需要找观众,现在的路径可能还没有那么的明晰,当我们的文艺片院线整体的再细化、受众的分化可能还没有做得很好的时候,我觉得文艺片首要的目标是去找观众,必须想办法找到那一批观众。你说一部分可能不是那么喜欢文艺片的人看到片子会是什么感觉,我完全不会把观众划分为文艺片受众和非文艺片受众。我们把片子给我的姐姐岳母看,她们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,她们平时是不看电影的,至少是不看文艺片。但她们看到片子也会被打动,所以我不觉得说文艺片受众就一定是文艺青年,得对文艺片特别熟悉的人才能看文艺片。当然每部片子都有它的受众的局限,但我不认为它非得要用文艺片和非文艺片这样的划分。
编辑:Miss moon